原创 陈世哲 / 图文 世哲老头影像 2020-09-17 18:43
半世纪前,我们这些泉州知青去上山插队的德化县,就在戴云山地域,那里的木材又多又好又便宜。
所以我们只要有机会回家,都会想尽办法给家里或城里的亲友弄点木材回去。
当时,最受城里人青睐的,需求最大的是床板,泉州话曰“铺帮”,以五片组合最佳。其次是棺材板,以“整成板”为上品。由于棺材有六个面,所以,“铺帮”最忌六片。
第三为做家具的杂木。
七十年代初,徳化山中的杂木品种繁多,红木、黄榉、黑樟、柯木、楠木甚至当下的国家一级保护植物红豆杉等等,都容易买到。价格与现在相比,简直太便宜了。比如,至今尚存的德化县电影院,其观众席约二十几排,上千个座位,据说仅砍了一棵超级红豆杉就完事,足见这棵红豆杉体量是何等巨大!
但是,上述木材却不能随便运出山区,地方政府是有管控的。
不过,当时的政策倒是挺亲民的。特别是上山知青到了要结婚的年龄,只要出示结婚证明,所在单位或者公社革委会均会开给证明条,再到木材公司办理批条,注明供应多少立方米的杂木或杉木。然后,我们就可以到木材站,自己挑选或者直接到原先插队的地方找农民买。
最后,就是各显神通找关系,看谁能联系到顺风货车,择日运回泉州城。
但是,除了凭正规手续之外,更多见的,却是许多利用关系偷买偷运的“套路”。
为了阻止这种行为,政府在一些盛产木材的山区交通要道,设立木材检查站。
检查站大多由当地的乡村干部把守。出山的货车,往往会被拦下来检查。然而木头太重了,检查站又没有起重机械,倘若要整车检查,那就太费劲了。所以,如果不是有人举报,检查人员就凭车主出示的证明条放行。
这张八十年代初的《山区木材检查站》就是拍摄于德化水口公社一带。
于是乎,偷运者把木头装在货车后斗里面最底层,然后在外边塞进去一些直径和长短适中的“合法木头”伪装起来。
但是,从山里到县城再到泉州,一路上还有几个检查站,大多分布在县与县的交界处。但只要货车过了南安县界,那么司机可以松一口气了。
当年,几乎每个知青都有为家人或同学朋友“代理”木材的经历,本人次数不多,但起码也有四五次。而有些插队了五六年还呆在山村的知青,就不用说了。
我们一般都是买“铺帮”偷运回去,大多是托熟人联系专门跑县城至公社和县城至泉州的客车司机,乘无人看见,把铺帮抬上车顶的行李架铺平,或从车后门塞进客车座位的底下。
当年泉州汽车总站跑德化专线的司机基本是泉州人,知青中好多是他们的亲属或朋友,所以对上山知青特别亲切。只要是熟人介绍,车子又装得下,都好说活。
把铺帮托付给客车是最安全的,因为他们一路上不必检查。
我和妻子当年都是上山知青,后来又同事。1975年初,我们结了婚。我提前向单位申请开证明,又到木材公司拿批条,然后跑县城木材站,采购了两立方米的木材。
县运输总站的一个老兄弟听说我要娶老婆了,自告奋勇,帮我把木头运到泉州西街207号(即现在的187)老家。
有个老木匠是我父亲的朋友,他以最优惠的价格给我做了一整套半新式半老式的“新娘房”家私。
一个在杨梅公社插队的知青送给我一块非常沉重的“黑樟犀”(当然也是逃过木材检查站偷运的),说可以作为大床前沿的面板,并建议我要自己油漆,强调一定要体现特有的气质和份量。
就为了这块“非法”木头,我临时学做油漆工。我买了有关书籍、整套工具和漆料,从理论到实践,没日没夜地自学和折腾,弄得外表脏得像贼一般。
新娘房家私终于漆好了,我的同学来“验收”,他竖着大拇指说:“嘿嘿!你已经是四级油漆工啦!”
1976年,我的岳父病危,按闽南风俗,已经“搬厅边”。当时,政府尚未限制土葬,于是我赶紧托徳化的知青兄弟,在水口农村买了一根足够做一副“整成板”棺材的粗壮的老杉。
在众兄弟的帮助下,这块大木头顺利通过各个关卡的木材检查站,运到泉州。
当一丘(闽南方言中的量词)尚未油漆的白木棺材放在岳父祖厝大厅正中时,我去年自学的油漆手艺现在又派上用场。
在闽南,关于老人家“搬厅边”又熬了许多日子的故事经常听说,我岳父也是这样。他天天安静地躺在厅边木板床上,时而转过头来看我漆棺材,仔细地观察这个不久将会成为他的归宿的窄小的空间,竟然是他的女婿亲自油漆。当他看到我在棺材头正面中央,用金漆为他写了一个大大的“福”字时,不禁感到十分欣慰。
那些日子,我每天都是太阳下山了,才一身疲惫不堪地回家。
父亲知道了我的行为,感叹不已地说:“明天我跟你去看你丈人”。我不禁大吃一惊。
原来,我的婚姻一直不为丈人认可。因为我“坏成分”,父亲是右派,而他却是党员,又是泉州运输公司的工会主席。然而,我父亲也有个性,他一辈子坚守尊严。就这样,他们从未相见。
然而此刻,我父亲却改变了态度!他拄着拐杖,亲自去西门看望亲家。
父亲迈进了大门,一眼就看到我的“杰作”和躺在厅边的亲家。他大步走向前,握住亲家的手,无语。
岳父睁眼看着首次见面的亲家,眼角流下泪水。他忽然竭力对站在身边的老伴说:“去,去给亲家煮一碗面线……”
我心中五味杂陈。在那个到处都是阶级斗争的岁月,家家户户都有难言的故事。
这时,岳父用左手指了指厅中的棺材,又指了指我这女婿,然后对我父亲竖着大拇指,说:“很好,很好……”
忽然,岳父好像想起什么重要的事,向我招招手,我赶紧凑过去说:“阿爸,什么事?”只见他又指了指厅中的棺材,吃力地说:“你从德化为我买了这么大的木头回来,有批条无?木材检查站有通过无?”
“有的有的!阿爸您放心吧!都有。”我想,岳父一生廉洁谨慎。倘若我实话实说,没准他又会生气呢!
岳父听完,轻轻地松了一口气,闭上眼睛,嘴角露出安详的微笑……
2018/9/10